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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词三百首
一、编选背景
清代常州词派自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之后,其学词途径:导源碧山,历梦窗、稼轩,以还清真之浑化,几成词坛不二法则。特别是清末以来,经端木畴、王鹏运、况周颐等鼓吹,以合刻《薇省同声集》复振周济余绪,影响日深。
常州词派亦以此从江南而移植燕都,复由燕都而广播于岭表,遂使这一原本区域性的词派而变成全国性的词派。朱祖谋中岁治词,深受王鹏运等导引,故其词学宗尚也前后相继。精力所在,尤在梦窗一集。既与王鹏运合校梦窗词,历二十余年校勘至四遍,使因错舛而难以卒读的梦窗词终成定谳;又以《梦窗词集小笺》拓展梦窗词的接受疆域;复以词学宗师的身份组织词社,指引后学专研梦窗。
但正如况周颐所说:“梦窗密处,能令无数丽字,一一生动飞舞,如万花为春;若非雕「王矞」蹙绣,毫无生气也。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?恃聪明,尤恃魄力。如何能有魄力?唯厚,乃有魄力。梦窗密处易学,厚处难学。”(《蕙风词话》卷二)又说:“性情少,勿学稼轩;非绝顶聪明,勿学梦窗。”(同上卷一)所以学梦窗本身要以学力和才情作为基础。
但事实上,在学梦窗的热潮中,确实有许多词人并不具备这一基础,结果只能停留在形似甚至不伦不类的阶段,且一味求僻涩迷离,求空际转身,求奇思壮采,反而使人莫测其命意所在,导致词坛生气索然。
作为晚清词学的领袖人物,朱祖谋不能不察觉到他的初衷与实际情形的巨大差异,所以他在后期的词学活动中,自然要对其前期的词学思想作一些必要的修正。这一修正的动机除了与朱祖谋自身词学思想的转变有关外,也有其直接的词学渊源。即早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,他与王鹏运以词唱和及共同校勘词集之时,他就耳濡目染了王鹏运对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的不满。王鹏运作词虽然“取义于周氏,取谱于万氏”(沈曾植《疆村填词图序》),但他对周济的退苏进辛,并以王沂孙位列四家领袖之一,深觉轻重不伦,他自己的创作其实在后期是加入了苏轼的清雄在里面的。
朱祖谋一生对梦窗词和东坡词独具青眼,四校梦窗词,编年东坡词,都在在可证。他自己的创作也颇措意于二家,卢冀野《望江南饮虹簃论清词百家百三十四集》评其词云:“老去苏、吴合一手,词兼重大妙于言。”
夏承焘《瞿髯论词绝句》评朱祖谋说:“论定疆村胜觉翁,晚年坡老识深衷。一轮黯淡胡尘里,谁画虞渊落照红?”都揭示了他的创作特点。清词的意格是清末词人引以自豪的,朱祖谋虽有“律博士”之称,但晚年折衷至当,仍以意格为尚。
张尔田曾评价朱祖谋晚年所作词,似杜甫夔州以后之诗,则朱祖谋自身也是梦窗所不能局限的。故其在周济词选之外,另辑《宋词三百首》,虽仍隐然以周邦彦、吴文英为宗,但对苏轼、柳永、晏几道、贺铸、姜夔词的热情已是明显增加,试图以不偏不倚为宗旨,对流行已久的常州派重要选本《词选》、《宋四家词选》作补苴罅漏的工作。林玫仪根据疆村对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的批评之语,在其门人龙沐勋《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》、《晚近词风之转变》和《选词标准论》诸文屡次提及疆村此语,而认为“疆村对此必甚介意,此其所以后来有《宋词三百首》之选也”,应该是符合实际的。
其入室弟子龙榆生深明疆村词学的曲折变化,他在《论常州词派》一文中直言:“疆邨晚辑《宋词三百首》,于张、周二选所标举外,复参己意,稍扬东坡而抑辛、王,益以柳耆卿、晏小山、贺方回,冀以救止庵之偏失。”可见他的编选宗旨是在大体坚持常州派门户的基础上,拓宽其路径和门庭而已。渊源所自,终不可掩。
所以朱祖谋编选《宋词三百首》,既是他与当时词学家王鹏运、郑文焯、况周颐等互相切磋而形成相对一致的词学观的具体体现,也是朱祖谋积数十年学词经历,经斟酌权衡后自出手眼,为后学另辟的一条相对宽阔的学词途径。从方便初学的角度来说,在《宋词三百首》编选之前,其《疆村丛书》虽校勘精审,但蔚为巨帙,学者以卒业为难,故欲明词学之覃奥,也需要有一简明选本来昭示后学途径。而前此端木埰仿东汉《古诗十九首》之例,手抄《宋词赏心录》(一名《宋词十九首》)赠送词友王鹏运清玩,虽兼含了周济的《宋四家词选》之“四家”和戈载《宋七家词选》之“七家”,但仅选十七家词人十九首词作,取义不免过苛。故从既便于一窥宋词之貌又便于初学的角度来说,也确实需要一部折衷于《疆村丛书》与《宋词十九首》之间,又与二书消息相通的选本。朱祖谋仿《唐诗三百首》之例,成此《宋词三百首》之选,也许正是出于这样一个很实际的考虑。
二、编选过程及选本特色
朱祖谋编选《宋词三百首》,大致与《鹜音集》的编订同时,1924年正式问世。这一时期他僦居吴下听枫园,与当时词人况周颐、张尔田、赵尊岳等过从甚密,故其选词当也受到他们的影响,其中况周颐的作用至为明显。张尔田《词林新语》云:“归安朱疆村,词学宗师。方其选三百首宋词时,辄携钞帙,过蕙风簃寒夜啜粥,相与探论。继时风雪甫定,清气盈宇,曼诵之声,直充闾巷。”其门人赵尊岳也自称曾与朱祖谋“相互斟订”此选。则此选编者虽仅标疆村之名,实也有况周颐和赵尊岳的切磋裁定之功在内。而且据况周颐序中所说:“疆村先生尝选《宋词三百首》,为小阮逸馨诵习之资。”“小阮”云云,乃用三国阮籍、阮咸叔侄相亲的典故,“小阮”一词后世遂成为侄子之代称。况周颐是全面了解并部分参与朱祖谋此选工作的,书成并为之撰序,则其称朱氏此选有方便其侄子学词诵习的便利的初衷在内,自然是令人信服的。
如果说朱祖谋对梦窗词的细心校勘可以称为专家之学,并以此带动了当时词学界的学术视野的转变的话,他的《宋词三百首》即是一部既体现其词学倾向又在词学普及方面产生重要影响的选本。“晚清词人,颇喜选录,以寄其论词宗尚。各矜手眼,比类观之,亦可见当时词坛趋向。”清代词派的建立和发展几乎都是以选本为标志的,浙西派朱彝尊的《词综》、常州派张惠言的《词选》和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都是推广其词学主张的重要工具。晚清词家编选词的选本也不乏其人,如陈廷焯编有《云韶集》和《词则》,樊增祥辑有《微云榭词选》,谭献有《箧中词》,冯煦编有《宋六十一家词选》,梁令娴、麦孟华合编有《艺蘅馆词选》,况周颐编有《蕙风簃词选》,郑文焯也曾拟编选《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词选》,陈匪石拟编《宋十二家词选》(今流传之《宋词举》即为此选缩本。)但这些选本有的只是初具纲目,有的未能完稿,有的虽已编成,但影响寥寥,唯有朱祖谋的《宋词三百首》既在当时令词学界侧目,也在以后得唐圭璋之笺注而影响整个20世纪。此选始宋徽宗,迄李清照,凡87人,中以周邦彦、吴文英为最多,盖求之体格神致,以浑成为主旨也。况周颐在序中说:“能循途守辙于《三百首》之中,必能取精用宏于《三百首》之外。益神明变化于词外求之,则夫体格神致间,尤有无形之诉合、自然之妙造,即更进于浑成,要亦未为止境。夫无止境之学,可不有以端其始基乎?则疆村兹选,倚声者宜人置一编矣。”况周颐实际上是把《宋词三百首》作为词学正途和起点来看待的,其希望以此垂范来世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。
朱祖谋先后三订此选,初选自宋徽宗至李清照凡87家,数量适300首。超过20首入选的仅有两人:周邦彦和吴文英,分别为23首和24首。重编本增录张孝祥、范成大、姜夔、蒋捷、张炎、王沂孙各1首,辛弃疾2首,吴文英3首,合11首。又删去张先、晏殊、欧阳修、苏轼、黄庭坚、吴文英等20家28首。仅余词人81家,词283首。第三稿又增林逋、柳永各1首,最后的收录情况是:词人82人,词285首。昔龙榆生曾作《选词标准论》,认为选词之目的大略有四:便歌,传人,开宗,尊体。唐宋之时,词以演唱为第一职能,故其时选本亦以“便歌”为主,而后此选本则以传人、开宗、尊体为理论导向。如果按照这一理论,则朱祖谋此选,诚如龙榆生所说:
疆村先生之《宋词三百首》……录宋词八十七家,而柳永十三首,晏几道十八首,苏轼十二首,周邦彦二十三首,贺铸十二首,姜夔十六首,吴文英二十四首;七家之作,乃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,俨然推为宗主;而疏密兼收,情辞并重,其目的固一以度人为本,而兼崇体制;然不偏不颇,信能舍浙常二派之所短,而取其所长,更从而恢张之,为学词者之正鹄矣。
这一评价从总体上说是公允的,但其中对梦窗词的张扬乃是极为明显的,此就选目多寡即可窥见,故虽是“疏密兼收”,实有为“密”争夺席位之意。其弟子吴梅在唐圭璋《宋词三百首笺注》序中也说:“疆村所尚在周、吴二家,故清真录二十二首,君特录二十五首,其义可思也。”唐圭璋的笺注于此也特为用心,备列宋以后各家特别是当世如陈廷焯、况周颐、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洵之说,力破清真疏隽少检、梦窗七宝楼台之谰言,可谓深得朱祖谋之心。朱祖谋此选以浑成为旨归,故其去取一以风格为准,非仅仅以人存词者可比。陈匪石认为:“盖词之总集前此已多,朱氏有作,决不肯蹈袭故常,而以自身所致力者,示人以矩范,且见若干家中皆有类此之境界。或以为在选政中实为别墨,然不能不认为超超元著,在宋清各总集之外,独开生面也。”罗忼烈也认为疆村此选既以浑成为入选标准,则清真与梦窗的词多有入选,乃是符合词史实际的,且此二家章法井然,便于初学,故“疆村是选之用心,非阿其所好也”。况周颐于近代词选罕有许可,而且对朱祖谋校勘词集不无微词,独于此选,青眼有加,认为是“取便初学,诚金针之度也”,并在序中对其崇尚体格、神致亟为称赏。在其《词学讲义》附录中列为“词学初步必需之书”,况周颐并欲选温庭筠、李煜、苏轼、周邦彦、吴文英等十四家词为《十四家词》,以与《宋词三百首》相辅而行。李冰若评价此选“抡次谨严,昭示正轨”(《花间集评注自序》),并尝为之笺释,以取便讲授。从当时人对《宋词三百首》众口一辞的称赞,以及唐圭璋、李冰若对此选笺注的热情,可以看出当时词学界对朱祖谋词学倾向的认同。
三、流传与影响
在《宋词三百首》的传播过程中,唐圭璋先生居功至伟。大约在《宋词三百首》出版不久,唐先生即据厉鹗、查为仁二家笺释《绝妙好词》之体例,以朱祖谋第二稿为底本,博采词话,旁及小说杂记,为之笺注,历数年之久,大约在1931年秋始告完成。其师吴梅在《笺序》中概括唐圭璋的笺注有“三善”:其一,钩沉不少史料,将一些不为人知的词人生平作了初步梳理,便于读者知人论世;其二,博收广采有关词评及遗事珍闻汇于一编,便于读者对创作背景和词作主旨和艺术特色的把握;其三,广征宋以来至当世词话词论,申论朱祖谋瓣香清真、梦窗之说,凸现朱祖谋之词学观,故其引述材料虽至为繁富,但同时又能为后学辨别泾渭,指示门户,是笺注中别具胸臆。除此之外,唐先生对原书体例也作了调整,将朱祖谋原以帝皇为先、妇女殿后的编次改为以年代为次。并将朱祖谋第二稿和第三稿的增删情况作为附录列于卷末。遂以焕然一新的面目问世。笺注本初以《宋词三百首笺》的书名,由汪辟疆推荐到神州国光社于民国三十六年(1947)印行,随即取代朱祖谋的纯粹选词而广为流传。此后一版再版,此书的影响也就日胜一日。而此前与唐圭璋同列吴梅门下的李冰若,也已“偶为笺释,取便讲授”,后因唐注在先,“宋词已获一精本”,故循流溯源,在龙榆生、陈钟凡的指点和帮助下,另笺《花间集》,而将此前对朱选的笺释稿毁弃。可见朱选在当时词人心目中的位置之高。特别是李冰若“取便讲授”一语实际上说明了朱选一出,而当时其他宋词选本即悄然屏退的情形。
整个20世纪,以朱祖谋的选词和唐圭璋的笺注为基础的注释、今译和赏析本就有十余种,注释类有胡云翼的《详注宋词三百首》等,注释与分析结合的有汪中、周鹏飞与王黎雅、沈家庄三家的《宋词三百首注析》、郭伯勋的《宋词三百首详析》等,今译类有汪中的《新译宋词三百首》、弓保安的《宋词三百首今译》、沙灵娜的《宋词三百首全译》、王筱芸与郝敏的今译《宋词三百首》等,赏析类有《宋词三百首欣赏》等,如此以一种底本为基础繁衍出如此众多的著作,在有关宋词的选本中,确实是空前的,也许只有诗歌选本《唐诗三百首》可以媲美。1992年成都巴蜀书社将蘅塘退士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、朱祖谋的《宋词三百首》和任中敏的《元曲三百首》三种经典选本汇为一编,也许可以看作是对朱祖谋《宋词三百首》学术地位的一种事实肯定。宋词选本从过去到现在乃至以后,所出的种类何止几十数,但朱祖谋的《宋词三百首》的地位不仅在过去,而且在以后也是无法动摇的。作为带有浓烈的二十世纪前期词学思想的一个重要选本,《宋词三百首》既创造了令人惊讶的接受历史,而其自身也是历史的产物。它已成为词学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,而变得独特和无法替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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